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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教

《Drowning Love》

健教: 文字

╳ 真實溺水
╳ 可能看不出來在談戀愛
 
 
 
  花卷隱約可以聽見,有幾種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
 
  驚恐地、悲傷地、像是整個人快撕裂開來地,用生命在扯著喉嚨叫他「貴大!貴大!花!花卷貴大!」
  那個聲音說,你不準死,你還沒回覆我的告白耶,膽小鬼,你敢死你就完蛋了!
 
  花卷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向他告白的,但他還記得,他應該是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及川、岩泉還有松川。
  但他想不透會有誰這樣和他說話,及川和岩泉怎麼可能和自己告白,還不噁心死他了;至於松川,那個人會這麼焦躁地說話嗎?他好像從來沒聽過松川用超過80分貝的頻率大聲說話。
 
  但這個人喊得他耳膜已經有些痛了。
  他想了好久好久,或許實際上也沒那麼久吧,可是他好像已經將他的一生片段都看盡了。他總算想起松川前陣子送了他一整盒泡芙,他還以為松川記錯他生日,結果那人卻在麵包店前向他告白。
 
  松川的眉眼被午後的陽光鍍上一層淡橘和金黃,和煦透明地像是要融入那片溫暖的夕色裡。
  他將剛剛買好的泡芙遞給他,花卷笑說,你以為今天是我生日嗎?
  松川說,我只是覺得今天跟你講剛剛好,而且我不會忘記你生日。
  花卷接過那一盒泡芙,疑惑地看著松川。
  松川只是笑得像是快要消失似地,他想自己也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松川的笑臉,原來有人可以笑得那麼絕望又期待、悲傷卻歡愉。
 
  他說,可能是因為今天天氣太好了,所以我想說我喜歡你。
 
  花卷愣了愣,瞠大了雙眼,半天擠不出一句話。
  松川看到他的反應,便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低垂的眉眼下有一點點難以明辨的脆弱,他接著說,我沒有想要你接受,我只是想跟你說這件事而已,至於還要不要做朋友決定權在你。
 
  他想,松川恐怕是會通靈吧,為什麼可以選在那麼準的時間和他告白,簡直身體力行「及時說愛」這句名言。
  看看他現在,好像已經快要死了。他連試著回應他們的力氣都沒有,手腳像是被海水凍住一樣,僵硬地難以移動。
  他也還記得剛剛口鼻裡不斷被海水灌進的驚恐,他被嗆了好幾口水,只能在海面上撲騰,可是腳卻踩不到底,手也沒有任何支撐點。他就像在做無用功一樣耗盡他的力氣,掙扎又掙扎,甚至能明確感受到體力漸漸從手腳被不見底的海洋逐漸抽離,就如同這個世界慢慢從他身上剝離也許本不該屬於他的生命。
  可能會溺斃的生命威脅讓他一時分不清楚臉上是海水還是淚水,兩者都同樣地鹹,鹹到嘴裡發苦。
 
  當時他的腦子裡只剩,我不想死,松川一靜救救我。
  再之後的事他就一點也不記得了。
 
 
 
  1、2、3、
  1、2、3、
 
  啊,是這個速率。
  花卷聽見自己的身體深處傳出一聲聲澎澎澎的聲音,沒想到人體居然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他以為那只有安妮(某些人青澀時期的初吻對象,教學用假人)的塑膠身體才有辦法做到,他的身體還沒有什麼知覺,但他想等他真的回到意識裡的時候他肯定會痛得忍不住要揍那個幫他CPR的人一頓。
 
  然後他又聽到模糊的窸窣談話聲。
  「我叫救護車了。」有人說,聽起來有點像及川的聲音。
  「松川你確定你可以嗎?我們會不會壓斷他的肋骨。」好像是岩泉的聲音,語氣裡的擔憂和驚惶讓花卷感到新奇,他好像也很少看(聽到?)到這樣的岩泉。
  他體內澎澎澎的聲音沒停,他們上課的時候,身為男高中生對於健教課的興趣就只有在「如何使用保險套」,至於這個CPR的部分大概壓到第30下就會開始覺得痠,向老師耍賴不做了。
  他不知道松川班上如何,但他自己大概也很少能完成一分鐘。
 
  可是那個離他很近的聲音,聽得出來他好像連講話都要努力咬著後槽牙一樣地用力,「可是如果我不做,他就會死。」
 
  他們都沒有任何實地操作的經驗,哪怕他害花卷斷了幾根肋骨,他也不會放棄任何能救活他的機會。
  他的世界在他找不到花卷的心跳和呼吸的時候就已經崩塌了,他從來沒有那麼慌亂過,甚至如果不咬著自己的後槽牙他隨時都有可能哭出來。
 
 
 
  『第一步、要先確認已經將患者移至堅固的平面。接著跪在患者一側,膝蓋盡量靠近患者身體,雙膝打開與肩同寬。』
 
  他們已經將溺水的花卷帶上岸邊的木棧板。在他背著這個和他體重相差無幾的摯友緩步走在沙灘上時,那一粒一粒下陷的砂礫都像是尖刺一樣刮著他的皮膚,每走一下他都痛得受不了,每一步都像是在阻撓他救活花卷的陷阱似的。
  明明那些沙子在平常都不是什麼具有威脅性的存在。
 
 
  『第二步、將一手掌的掌根放置於兩乳頭連線的中央,亦即胸骨下半部。另一手掌交疊於其上,雙手重疊平行或互扣,手肘打直,肩膀前傾至雙手正上方。』
 
  松川根本就不想用這種方式觸摸花卷。他確實渴望花卷的肌膚溫度,但現在的花卷都快比他的手還冷了。
  花卷的體溫總是很高,松川則是和他相反。冬天的時候他喜歡貼著花卷走,他總是開玩笑地說花卷是他的行動暖爐,而且他會用泡芙收買花卷讓他能夠一路都靠著他。
  他渴望那個總是能夠溫暖他的花卷,而不是冷冰冰、沒有任何反應的花卷。
 
 
  『第三步、利用上半身的重量垂直向下壓,施力點集中在掌根部位。下壓深度5至6公分,按摩速度為每分鐘100到120下(約每秒2下)。每下都要讓患者胸部完全回彈,但掌根不要離開胸部。』
 
  垂直向下壓的力量非常大,大到必須要聽見安妮的身體裡傳出澎澎澎的聲響。當他們第一次上CPR課程時,松川一開始並不敢用力,但他總是被老師糾正姿勢,後來他才終於知道,原來必須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將人從瀕死的邊緣救回來。
  他不能再害怕去傷害,而且這個傷害好像是必須的,像是跟命運做了一場交易,這是和奪人靈魂的惡魔進行的交換條件。
 
  他必須變得不再害怕傷害花卷,才有可能用一兩根斷裂的肋骨將他的性命換回來。
  他像是將自己的生命透過伸直的手臂、奮力的按壓,注入花卷失溫的身體裡。
 
 
  『第三十下後,必須進行兩次人工呼吸。』
 
  松川從來沒有想過,他必須要在這種情況下和花卷進行他們的初吻。他咬牙,壓下花卷的額頭、抬下巴、捏住花卷的鼻子,他既痛恨又慶幸自己能以十分標準的姿勢通過健教課考試,以至於他在替花卷人工呼吸的時候能夠毫不猶豫且精準地進行每一個步驟,就算他害怕得發抖,身體也像是有記憶一樣地進行著每一步。
 
  標準精確地讓他不禁覺得自己這種時刻還這麼冷靜真的可以嗎?他痛恨自己彷彿冷酷無情的每一個動作,然而他又的確是在恐懼著、擔憂著、憤怒且悲傷。
 
  他將自己的氣息渡進花卷口中,對方毫無生氣的雙唇讓他覺得害怕。這樣才稱不上初吻吧,這一切對他來說都爛透了。
  他憋著想放聲痛哭的衝動,喘著氣將第二口氣渡進花卷的體內,觀察他的胸前是否開始有起伏。他一點都不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氣息佔據花卷的肺部。
 
  松川吶吶地輕聲叫著花卷、花卷,然後又提起他的手臂繼續重複剛才的按壓動作,一樣的程序已經重複了幾次,他覺得手臂很痠、甚至痠到發疼,可是他卻不敢漏掉任何一拍,他怕要是他的節奏斷了、不小心少了一下,花卷就回不來了。
  吹入花卷嘴中的每一口氣都長的讓他感到窒息,他覺得身體裡產生的混亂情緒就像巨浪,從頭至腳淹沒了他。好像自己也是溺水的人,在不願屈服的現實中載浮載沉,不斷掙扎。
 
 
 
  花卷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聽得見松川吶吶叫著他的名字,還有松川喘息的聲音異常清晰的縈繞在他耳邊。這很怪異,松川距離他明明有一定的距離,但那陣陣喘息聲就好像在他耳裡播放著,並在耳蝸裡迴響。
  就像交叉剪輯在電影裡的畫外音。
 
  他能感受到,有人移動了他的下巴、捏住他的鼻子,將一口又一口濕潤的氣息渡進他體內,試圖喚醒他罷工了的每一個細胞和系統。他絕不會向他人承認這是他的初吻,這是如此沉重地、缺乏情調地,可是又慎重地讓他有些心痛想哭的「吻」。
 
  在松川的手臂好像已經逐漸疲累得失去知覺時,一陣紊亂的腳步聲朝他們走來,醫護人員終於抵達現場,及川領著他們到松川所在的位置。
  醫護人員手上提著自動體外心臟去顫器(AED),松川認得出來,課堂上有用過。可是他卻難以想像要讓電流通過花卷身體的這件事,醫護人員接手了松川的CPR,稍微確認了一下花卷的狀況後,替他接上了AED。
 
  當松川從混亂的情緒裡終於認知到有人來幫忙他們的時候,終於意識到他不再需要打直他早就酸麻不已的手,將自己的生命一秒也不能停頓地打進花卷體內時;他失去了力氣,只能跌坐在一旁。及川和岩泉連忙上前撐住他尚未完全長開的雙肩,還有屬於高中生的後背,並不特別厚實,仍擁有成長中的青澀感。
 
  那是能撐起自己,但還不完全能夠撐起整個崩塌世界的背脊。
 
  松川終於無法自制地發起抖來,眼淚從眼眶內無聲掉落,他也忍不住嘶啞著所有恐懼,大哭了起來。
  他想他這輩子也許從四歲開始學會如何壓抑眼淚之後,就再也沒有放聲哭過了。
 
  及川和岩泉也咬著嘴唇,掉下眼淚。一邊還是空出一隻手,輕輕拍著松川的後背,原本應該是讓隊友十分安心的攔網手的後背,現在卻脆弱得像是一個跌破膝蓋而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孩子。
 
  那些眼淚落在沙地上,斷斷續續地滴出幾個小小的深色圓形,卻又很快地消失不見。
 
 
 
  醫護人員專業地將電流透過 AED 的管線傳進花卷體內,讓原本毫無反應的肢體開始有了一些非自然的顫動。
  松川從被他哭得模糊的視線裡看著花卷,粉色的頭髮像是水彩在他視網膜上畫上的色塊。
  一旁有個女性醫護人員朝他們走來,在他們旁邊蹲了下來,她面向花卷的方位問道,「剛剛替那個孩子做CPR的人是你嗎?」
  「⋯⋯是。」松川吸了吸鼻子,他看著那個女生的後側臉,啞著嗓子回答。
  「你做得很好,沒事的。」雖然對方說話時的視線並不在他們身上,但松川卻覺得像有一隻溫暖的大掌安撫著他們尚還稚嫩的心臟和顫抖的肩頭。
 
  他們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電擊,明明周遭仍是嘈雜的,但松川耳裡卻好像只剩海潮侵蝕沙灘的聲音,他的眼裡也只剩下花卷蒼白的臉,和不自然顫抖的身體,他的掌心還殘留著花卷身體的觸感。
 
  一定很痛吧。
 
  花卷從味覺到痛覺都是小孩子習性,他喜歡甜食、怕痛、怕黑、怕鬼。松川知道要是花卷醒過來,一定會哭喪著一張臉用眼神和他說痛,要是他還有體力也許會大吼大叫,但這種情況下應該是不太可能,雖然松川的確更寧願他大吼大叫。
 
 
 
  「心跳恢復了!」
  他們聽見有人大喊。
  一旁的醫護人員急忙拿出氧氣瓶和氧氣罩。
 
  松川、及川和岩泉臉上的淚痕都被風吹乾了,看起來十分狼狽。他們手忙腳亂地從沙地上爬起身,試圖往離花卷更近一點的地方過去。
 
  氧氣罩上面慢慢的開始出現白色的水霧,那是呼吸逐漸恢復的象徵,他們三個差點又要哭出來了。
  花卷咳了幾聲,醫護人員急忙拿開氧氣罩,將他的頭稍微移往側面,他便吐了一些混著水的東西出來。後來可能是因為胸腔處太疼,花卷稍微呻吟了幾聲後便躺了回去。
 
  「小卷⋯⋯!」
  「花卷!」
  及川跟岩泉驚喜地叫了起來。
 
  現場的救援人員終於露出了稍微放鬆和喜悅的神情,也有人拍了拍松川的肩膀和他說,小弟幹得好,因為有你幫他做CPR他才有辦法被救回來。松川緊皺的眉頭才終於變得平緩,一直哽在他胸口處的那種窒息感也才慢慢散去。
 
  松川跪坐在棧板上,用手指輕輕搓了搓花卷還有點潮濕的粉紅髮尾,輕聲說,「花卷,醒來了的話,可以睜開眼睛看看我嗎?」
  「抱歉讓你那麼痛,等你好了可以揍我一拳沒關係。」
  「不交往也沒關係,但拜託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海風輕柔地吹著,吹亂了他們的頭髮。
 
  周圍的救援人員已經去忙著處理一些善後,和送醫的事宜。過了一陣子,氧氣罩下的薄唇才輕啟,花卷的單眼皮也微微掀了掀。松川看見花卷終於有了反應,連忙將耳朵貼近他,他模糊地聽見花卷說了一句謝謝。
 
 
 
  尚未聚焦完全的視線裡,花卷看見熟悉的黑色捲髮輪廓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他知道是松川救了他。
 
  總是松川救了他,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球打得特別不好的時候、高一沒被選上正式隊員的時候、和家裡的人吵架的時候,其實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卻讓生活感到窒息,總是那些時候,松川會帶他去吃甜點,或是聽他說話,偶爾他們也會一起搭電車出去玩,去一些沒什麼人會去的地方,看海一整天或在路邊小吃飽足一餐。
 
  如果可以,他其實想握住松川還在顫抖的手和他說,攔網手的手掌必須是堅定的。
 
  謝謝你一直承接住我。
 
  他虛弱地勾起唇角笑了笑,他不知道弧度這麼小的微笑松川有沒有注意到,他看著松川墨黑的瞳仁被淚光切得破碎,感覺自己即將溺死在那片深不見底的海裡。
 
  「我變成鬼也會一直纏著你⋯⋯」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笑著說,胸肋處的疼痛讓他擠出的笑容產生裂痕。
  松川眼角帶著一點淚光,也無奈地笑了起來,「別笑了,你會很痛的。」
  花卷嗯了一聲,又昏昏地睡了過去。
 
 
 
  花卷在睡夢中想起,自己把松川送的泡芙全都吃光了,既然聘禮都收了,他也沒有理由拒絕人家。
 
  他想他恐怕會繼續溺死在對方深不見底的眼裡、愛裡。但他不怕,因為他知道那片海裡還有松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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