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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学校古典B • 荘子-夢為胡蝶》
國文: 文字
拖沓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本該是粉白的牆壁泛著一層灰濛濛的色調,花卷貴大抱著紙箱,在打開租屋處的門以前,抬頭看了眼樓梯間的氣窗,誤入大樓的黑色鳳蝶從不大的窗口飛了出去。明顯鏽蝕的金屬窗格將玻璃卡在原處,被框起來的霧藍天幕因而被混濁的鏽色割裂——他疲憊地嘆了口氣,轉動鑰匙,手按上門把時甚至覺得有些窒息,慢了半拍才推門而入,回到冷清的住處。
燈也沒開,他躺在玄關前的地上,無視腰和頸子都對冷硬的地板發出抗議。
「我辭職了。」猶豫了半晌,他還是把這句話發到群組裡,然後將手機丟到一邊。
「嘶——哈——」花卷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他茫然地望著天花板上的塑膠吸頂燈,發現辭職並沒有帶給他預想中的爽快感和如釋重負。躺在位於東京,一幢破爛公寓裡的老舊出租屋內,花卷貴大發現自己除了沉重的疲倦外,竟沒有其他可堪名狀的感受。
不遠處,手機的螢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但花卷現在完全不想面對任何關心——他只想大睡一場。
於是他側過身,扯來被扔在一旁矮櫃的外套蓋在身上,將自己蜷在衣料的懷抱裡,枕著薄薄的公事提包,任由沉重的疲倦將意識捲入黑暗中,停留在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幕,是他一進家門就丟在門邊的那個紙箱,裡頭零碎裝著些文具、朋友們送的辦公桌小裝飾,還有他初來東京時也曾滾燙過的一顆心。掛在紙箱邊緣的方向標小木牌已經有了裂痕,淡粉色的漆也斑駁,「⋯⋯其實該丟掉的。」花卷昏昏沉沉地想著,落入意識深處。
秋陽金燦燦地撒開輕靈的網,夏末的蟬聲有氣無力地綴在上頭,被掠過的風吹動便微微擺盪,即使是午後,溫度也算宜人。
唰啦。花卷掬起一捧水拍向臉頰。
練習賽剛結束,心跳仍搏動得有些急躁,淌在臉皮底下的血流散發著隱隱燥熱。他仰起脖子,冰涼的水珠順著動作和脖頸的弧線輕巧地滑落,隱入衣領之中。
「太熱了。」他抱怨,鎖骨都泛著紅,「體育館裡的冷氣一點用都沒有。」
松川就靠在洗手檯的旁邊,慢條斯理地喝水,一頭黑髮微濕,模樣看起來乖順無害。他的眼神從花卷的領口不動聲色地移開,含入一口水,喉結上下滾動,吞入腹中。不過花卷早就注意到他的視線,隨手將臉上的水蹭在球衣袖子上,笑嘻嘻地抓起松川的手,「松的手真的好涼——根本夏日福音!」
「已經秋天了。」松川淡淡地說道,嘴角卻勾著,攤平掌心將花卷手上蒸騰的熱氣全都渡進自己的掌紋裡頭。
絲絲涼意雖然微弱,卻很解暑氣,花卷喟嘆,甚至舉起松川的手放到頰邊蹭了蹭。
「你是狗嗎?」松川吐槽。
「當狗也挺好啊,有人養著。」花卷哈哈笑道,「哎,仔細想想,當寵物真的不錯欸,有吃有喝,只要每天出去玩,也不用工作。」說完依依不捨地鬆開了已經逐漸被他捂熱的那隻手,轉而抓起另外一隻。
「也有那種吧?」松川挑起眉毛,「虐待寵物的飼主,或者很隨便的那種,高興就帶你出去遛遛,不高興的時候,連餵飯都忘記。」
花卷攥著松川的手,倒抽了一口氣,「不是吧,松?你不會這樣對我的吧?」
「⋯⋯你這麼快就把自己代入寵物的部分了嗎?」
「松川一靜,你好狠的心!」花卷發出做作的哭嚎,甚至拿松川的手替自己擦眼淚——他的眼角當然是乾的,一絲濕意也沒有——松川配合地按了按,揩去不存在的淚珠。也許是因為這隻手也快被捂熱了,花卷竟覺得被手指蹭過的臉皮一陣發燙。
晚夏的風燥熱,哪怕帶著些許秋意都拂不去兩顆躁動的心裡流淌的高溫。
「⋯⋯松川養我。」花卷看著松川一靜,視線相凝之間,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認真養,不要隨便的那種。」
「⋯⋯幹嘛偷國見的台詞?」
蟬鳴風聲寂靜了一瞬,「沒什麼,就是想說說看而已。」花卷放開手,又恢復了剛才那副笑嘻嘻的模樣,拿起掛在洗手檯邊的毛巾,「走吧,中午去頂樓吃飯?」
「哦好。」松川頓了頓,自然地去捉起花卷的手,鎖在掌心。
花卷貴大走在他前面,沒有回頭,但松川看著他微紅的耳廓,抿著唇輕輕勾起嘴角。
他們在談戀愛,理所當然、光明正大地談。
兩人牽著手若無其事地一起去換回制服,各自回班帶上午餐,默契地在通往頂樓的樓梯口碰面。除了午餐,松川手上還拿著一瓶給花卷的草莓牛奶,而花卷則拿著兩本古典課本。
「下午有小考?」松川問,抬腳將鐵門頂開。
花卷率先輕快地走了出去,沐浴在秋陽底下,「沒啊,想說吃完飯可以小睡一下。」他揚揚手中的課本,「遮陽用。」松川哦了一聲,想對他豎起大拇指,但兩手已經被午餐和牛奶佔據,只好擺出一個極為讚賞的表情,逗得花卷笑出聲來。
天頂蔚藍,像一把顏色清淺的傘,被翩翩而過的黑色鳳蝶畫出一道突兀的弧線。花卷吃完午餐後靠在松川的肩膀上,涼風撲面,他似乎能感覺到臉上的絨毛都被輕柔地撫過,鼻腔裡盡是松川身上若有似無的檀香氣味,「我有點睏。」花卷喃喃說道,蹭著他的肩頭尋了個更加舒適的姿勢。
「睡一下?」松川翻看著花卷帶上來遮陽用的古典課本——但兩人坐在背陽處,水泥牆遮擋了陽光,課本毫無用武之地,「你的筆記也太少了吧。」他指著漢詩〈春夜洛城聞笛〉那一課,頁面光潔近乎全新,不過就是在標題下方潦草地寫著「唐,李白」三個漢字,而且這還是下一頁作品介紹中開頭的三個字。
昏昏欲睡的花卷懶洋洋地抽出他手中的書,蓋在自己臉上,咕噥著,「看不懂啦⋯⋯」漢字彷彿符咒,拆開來看他都會念,拼在一起就叫人瞬間失語。
松川用手指撩起垂落的扉頁,「這是下一次段考範圍欸。」
「距離段考還有⋯還有⋯⋯」花卷計算著,但睡意湧來,他很快因不敵而睡去。
松川一靜見他沒了反應,戳戳他的臉頰,哼聲輕笑,讓肩膀朝花卷的方向傾去一些,好讓他睡得更舒服。他捏起課本一角,雙唇湊到紙頁的陰影下頭,輕觸即分,只帶走一點草莓牛奶的餘香,再輕輕將課本蓋好。
書頁下,花卷噙著笑,沉沉入睡。
脖頸的痠痛喚醒了花卷貴大,他眨眨乾澀的雙眼,發現自己身上的外套沒了,頭也沒枕在公事包上——這兩樣東西一個跑到了玄關的紙箱旁,一個則在不遠處的櫃子邊。
「松⋯⋯」他掙扎著坐起身,轉動僵硬的脖子,伸了個懶腰,而後頹然地窩在原處發呆,「啊。」他撈過手機,群組的訊息多到他懶得點開一一查看——反正大概有一大半是及川講話以後被岩泉嗆這樣的日常內容。湯田、志戶、及川和岩泉都單獨發了訊息給他⋯⋯松川也發了。
松川一靜。
四個字像是落在榻榻米上的彈珠,滾動出悶悶的聲響。
夢裡的一切太過真實,暮蟬鳴泣、清風撲面,水珠飛濺在臉上的清涼、松川一靜身上淺淡到不湊近根本聞不出來的檀香——還有那個分走了化學香精甜味的親吻。那些年少時就藏在心底的綺思無論壓抑多久,終究會在夢迴時分溜出來作祟,畢業典禮後輕聲與他作別的那個人走在離校的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越——
「啪。」手機在他恍神時掉在地上,花卷本想去撿,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轉而開始收拾自己的屋子——整理房間,也整頓一下心情,再來想想他衝動辭職之後的下一步該怎麼做。
包包與外套都被他掃到了角落,與那箱「前崗位遺物」堆在一起,孤零零的。
花卷強迫自己遺忘夢中的場景,忽略心底漫開的孤獨感。他換掉了床單和被套、拍鬆枕頭,地板掃了三遍,但他懶得拖地,把堆在一起還沒來得及洗的衣物一股腦塞進袋子裡準備帶去附近的自助洗衣店,然後打開櫃子、檢查一些塵封已久的紙箱。
「⋯⋯啊。」其中一個紙箱裡滿是他高中時的課本與雜物,可能是當初搬來東京時手忙腳亂地誤寄了,這箱子本該待在宮城的家裡,他也本該⋯⋯「是古典課本欸。」他翻出來的課本遠沒有夢中嶄新,封面一角已經壓出了摺痕,頁緣也有些捲起,花卷不自覺地翻到夢中的松川打開的那一課。
夢裡的場景當然是未曾發生過的,但他仍情不自禁地把詩讀了出來:「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哪怕他都快忘記這首詩的意思了,還是能流暢地念誦,果然考完大學、出了社會,那些挑燈夜戰的成果仍然刻在腦海裡難以忘記——他突然注意到某一頁的角落,就在「故園」的注釋旁,有一串不屬於自己的字跡,寫著:青葉城西高校 男子排球部。
那是松川一靜的字跡。
花卷默默看著著那串字,忽然扔掉了課本,慌忙去找剛剛在打掃時不知道被放到哪裡去的手機,他此刻急切、迫切地想知道松川傳了什麼訊息過來。
「要回來嗎?」句子很短,前頭還有一則已經被收回的訊息。
花卷深呼吸,指尖有些顫抖:「嗯,會回去。」
對面的松川很快發來消息:「OK,我等你。」
這次,花卷遲疑了幾秒,才回覆:「來車站接我?」
「好,你幾點的車?」
花卷恍惚地看著迅速傳來的回覆,又看了看時鐘,心底突然湧現一股衝動——比他在緩慢窒息的生活中終於決定辭職的那一刻還要強烈的衝動,他要去做一件,幾年前就該做的事情。花卷立刻上網訂了車票,將時刻表發給松川,隨手撈了些東西塞進背包裡,匆匆啟程。
他鎖上門的時候,忍不住再次看了看被窗框固定住的那片天空,灰濛濛的牆上,那塊方格如同一幅精美的畫作,隨太陽起落而變換。
「知道了。」手機震動了幾下,是松川的消息,還附帶了一張照片,「給你帶點心。」
花卷的眼眶發熱,嘴角卻勾了起來,邁開腿,朝車站的方向飛奔而去。
「呃唔。」花卷驚醒,蒙在臉上的課本滑落,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直歪在松川身上睡覺的姿勢讓他頸側隱隱作痛。
松川一靜抬眼,手裡還捧著另一本古典課本,看起來完全沒在午睡,「夢到從樓梯上跌下去哦?」
「不是⋯⋯」他能感受到心臟跳得飛快,像是他剛剛正賣力狂奔,「不是。」
「夢到在練扣球?」
「不是。」
「夢到⋯⋯呃,古典考不及格?」松川晃了晃手中的課本,「需要家教嗎?隨時恭候。」
花卷突然捧住松川的臉,用力親上去。牙齒嗑破了柔軟的嘴唇,他們自從初吻之後就再也沒有試過這麼「血腥」的親吻了。
「怎麼了?」松川扣著他的後腦勺,含糊地問,微涼的掌心揉了揉他的後頸。
花卷覺得夢中一切太過真實,窒息般的鬱悶、前路不知的迷茫,還有身旁冷清的孤寂,都令他後怕,他的前額抵在松川的眉心,「我夢到,我們沒在一起。」
松川輕輕親在他的唇角,「哦。」
「你的反應會不會有點太冷淡了?」花卷抗議。
他的男朋友卻只是挑了挑眉毛,「你都說了,是夢。」松川拍拍眼前這顆粉色的腦袋,「夢又不是真的。」
花卷扁著嘴嘟囔,被松川按著重新坐下來,「快上課了,東西收一收。」
「哦。」他不情不願地應聲。
低頭收拾的瞬間,花卷錯過了剛剛那隻蹁躚而過的黑色鳳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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